學習半途而廢

10月 04, 2020

中秋節連假，回到熟悉的屏東高樹大津一遊，在循級而上大津瀑布的途中，突然間悟達「半途而廢」的道理，心中了無遺憾地中途折返，就讓瀑布的美麗影像存留在腦海中去想像吧。

古云：「知止不殆。」就好像開車要適時地踩煞車，以免出車禍；但是，說說容易，要做到並非易事。尤其是，凡人受到世俗環境的影響，往往「人在江湖、身不由己」，只得拼命往前衝，衝衝衝，幸運的可以快速達標，未蒙神眷顧者可就危險矣！

以個人為例：自幼，我就被賦予責任，每天恐懼於「因匪諜案被抓」的父親經常會問：「如果爸爸不在的時候，你會怎麼做？」我總是抬起瘦弱的胸膛回答：「爸爸，你放心，我會擔起責任的，我會保護阿嬤、媽媽、哥哥和弟弟。」父親又會加碼問：「阿昌呀，你要怎麼保護阿嬤他們呢？」我只得回答：「我會拼命賺錢，拼命練功夫----」曾子說：「為人謀而不忠乎？」既然答應父親，就必須信守承諾；1966年2月，他真的被惡意逮捕；為了維繫家人活著，我只能替國民市場鴨肉攤的陳老板做了一具注水唧筒，每天凌晨二時上工，幫他美化鴨屍及增加重量，因此賺得比一般工人十幾二十倍的工錢，維持一家人活著—這種凌晨兩點起床上工的壞習慣，變成了我的日常，五十年如一日。

「天道酬勤」果真所言不虛，1966年11月，居然有個美國人出現在我的面前，開口就喊「愛列多(Eyelet)、愛列多」—管它是愛列多還是「哈多瑁(ハドメ)」，反正是當年我最擅長的深拉筒產品。請美國人後天來拿樣品，就開始了不眠不休地鍛造鋼材/製模/軋銅，組裝自動送料機，把樣品如期做出來；接下來，就是如雪片飛進來的訂單，而我一天只要睡三小時就夠了，可以十八小時工作，三小時讀書—這種壞習慣，竟然從來沒有更改的念頭。

二十幾年前，會在大肚山買房子，就是看中那地方空氣清新；想不到，過了耳順之年後，某日靜坐時赫然聽見「咻—咻—」的氣喘聲，原本可以引體向上四十下的單槓居然連一下都拉不上去。頓時發現苗頭不對，去找醫生，他開了個「Xanthium」的治氣喘藥給我，服用之後，也沒啥改善，仍然會有氣喘聲。有朋相約去走大坑步道，想想鳶嘴山都如履平地，區區一個步道應該不會有問題，竟然半途腳抽筋—以前和岳父去游西子灣，天色還暗時游了出去，日頭升起才游回來，連暖身都不必，從來都不知啥是「抽筋」？居然在區區一個大坑步道，就讓整個腳掌繃得緊緊地，痛到眼淚奪眶而出；不過，仍然忍著疼痛走完全程，走著走著，頭殼似乎在冒青煙。

2017年1月7日，突然想起少年時使用的工具都是日文，自動化機械的部品也都是直呼日文；可惜，因為幾十年和日本客戶往來，甚至參加APEC領袖會議和日本代表互動都不必講日文，瞬間發現日文程度變得比小學時還差，興起了學習日文的念頭。即說即行，趕緊去搜尋日文教學課程，寫了二十幾本筆記—其中有十本「90K大略筆記」—便於攜帶，隨時隨地可以拿起來背單字；同時，報名「日語歌唱班」和「日語會話班」。不久，就可以把我們發明的新科技經濟系統用日文寫出來，夾在「筆記本贈品」中，去日本開會時送給日本的朋友。然而，發現了一個後遺症—就是某日從椅子站起來，驀地頭暈至天旋地轉，幸好椅子還在屁股邊，趕緊坐了下來；若不然，摔倒在地則後果不敢想像。

古云：「甚愛必大費，多存必厚亡。」(道德經44) 人如果過度執著於某事，必定會付出代價；貪多騖得，是俗人之通病，往往會產生不良的後遺症。莊子說：「生有涯，知無涯，以有涯逐無涯，殆已！」(莊子‧養生主) 俗人總是不知道節制，求知時，原本只是想恢復到「交際日語」—能夠脫口而出的程度即可。然而，練到能夠書寫長篇大論，仍然欲壑難填，冀圖百尺竿頭更上一步—學到像日本人那樣流利地講日文，真的如同唐代韓愈所云：「貪多務得，細大不捐。焚膏油以繼晷，恆兀兀以窮年。先生之業，可謂勤矣。」(進學解) 勤且勤矣，惟「自不量力」而已，陷自己於危險之境地而已。

因為我們已經過了耳順之齡。各國會訂定65歲為退休之齡一定有其道理；65歲是人體健康的臨界點，過此界限，人體若不善加保養，加速老化不可免矣。今年(2020)元旦時，頭暈到不行，去看醫生，他說：「哇，你的舒張壓195太高了啦！」開了「Diovan (Valsartan/ Hydrochlorothiazide)」平衡血壓的藥，再加上「Suzin」舒緩腦部的藥，還殷殷囑咐：「有歲啦，不要太操勞啦，輕鬆快樂就好了！」1月中旬，日語會話班班長問：「卡庫桑，下學期要不要續報？」因為，即使服用降血壓的藥，血壓仍高標，服用舒腦的藥，頭暈的症狀仍然沒有改善，此時有一段話浮現：「難得之貨，令人行妨，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。」(道德經12)「罪莫大於可欲，禍莫大於不知足，咎莫大於欲得，故知足之足，常足矣。」(道德經46) 頓然體悟到：「真的太貪心了！」所以，痛下決心：「我要學習半途而廢！」也就沒有續報「日文班」。

過年時，哲博的兒子回來送給我一份大禮，說他已經辭掉教職，要去讀神學院，以「傳道」為未來人生的首要職志；導致我陷入沉思。他小時候，我會對他搖頭晃腦念著孔老夫子的話：「君子謀道不謀食。耕也，餒在其中矣；學也，祿在其中矣。君子憂道不憂貧。」(論語‧衛靈公) 可能在他腦海中種下了一粒永不毀壞的種子，如今逐漸長成一座鐵杉森林。回首來時路，我在1983年1月把他們母子接來台北，沒幾年工夫，不但在北台灣「傳道，授業，解惑。」1989年就有能力借錢給銀行，還能以財施和法施給一些半大不小的企業度過滅亡的危機，幫助去義大利投資失利的日本機器人公司在台灣重燃希望的火花，更促使層峰訂出政策帶動台灣的整體產業升級。仍然不以為足地，磨頂放踵地傳播「兼相愛、交相利」的道理；進而把收音機頻率識別(RFID)的科技產品帶至世間，把「非現金(Cashless)」交易制度帶至APEC並輻射至全世界，使得今年COVID-19的疫情能夠減少紙鈔病媒的傳染，讓世人了解到幾十年前我們傳揚的「便利/安全/衛生」到底所指何事。

兒子的過年禮物，使我想起孔子所說：「君子有九思，視思明，聽思聰，色思溫，貌思恭，言思忠，事思敬，疑思問，忿思難，見得思義。」(論語‧季氏) 首先，眼睛要能看得清楚週遭的事物，發現自己到底為誰辛苦為誰忙？即使已經把「重建全球經濟(Rebuilding the Global Economy)」之道帶至APEC領袖會議，送給美國的高層，其中「六大中心的分工」，美台雙方也逐漸有了共識，那我還扛著幾百箱的書籍和紙張幹嘛？

於是觸動了「大掃除」的念頭—當然即說即行，幾個月工夫清掉了壹萬餘本書，還有不知多少袋的廢紙。過程中，發現那個曾經單槍入曹營救阿斗的趙子龍，已經老邁年高—僅只抱起A3紙箱就氣喘不已。

不過，經過外在的大掃除之後，每逢農曆十五六，西邊的月看得很清楚—又大又圓；也許這就是「斷捨離」的功效吧？有人常言：「明心見性。」問他前一句，沒一個答得出來的，只好直接告訴他們是：「離相而體悟空。」聽者似乎依然懵懵，故再補下一句：「了得本來面目。」六祖惠能的名言：「菩提本無樹，明鏡亦非台，本來無一物，何處惹塵埃。」人心本來無所住、亦無所染，卻因為不懂得「知止」，搞出一大堆雜物，佔滿外部空間，塞滿內在思緒。

日前去醫院看一位學日文的同學，他說：「我想把日文背起來，背到三四點，躺下去睡不著，站起來一陣暈眩，就不醒人事了！」幸好其家人在旁，立刻送醫急救，雖然中風，但至少救回一命。僅只讀日文就導致中風，自己長年來謹守遵行：「君子喻於義、君子懷德」的聖人之道，不圖己利地像美國雷根總統在1981年1月20日所言：「為下一代保有明天 (We must act today in order to preserve tomorrow for the generation to come)。」弄出滿山滿谷的雜物，豈不甚千百倍於那位住院的同學乎？幸蒙天佑，使我在緊要關頭想起先聖之言，而有所知止；否則，後果真的是不敢想像。

孔子說：「志於道，據於德，依於仁，游於藝。」信受奉行此言五十年，當年和我一起創業的朋友如今已經沒有一個在世了，自己不必再苛求「今日事今日畢」了；反而，糊塗過日即可。而且，當我在前往大津瀑布的中途台階停了下來時，居然可以與人聊起「物」這個字，莊子說：「養形必先之以『物』，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；有生必先無離形，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來不能卻，其去不能止。」(莊子‧達生) 老子曰：「有『物』渾成，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，獨立而不改，周行而不殆，可以爲天下母。吾不知其名，字之曰『道』。」(道德經25) 道了五十年，末了，唯「自然」而已；所以，要學習「半途而廢」，才是養生主，才可長生久視。

有人問：「你怎麼如此清楚這些先聖先哲之言？」其實這些都只是少年讀過一遍的言說—有人說：「老了的特徵是：過去的忘不了，現在的記不住。」問起以前是做啥的？懶得多作解釋，拿起傳道書「為下一代開出路精要」各送一本，要知道就自己去看，省得傷神傷心—因為口若多言必傷心神，而且古云：「人之言語貴在中節，一言可以大悟，半句可以通玄。」絕對所言不虛。

剛剛看見屋角的那台血壓計，拿起來拍掉灰塵，裝上電池，套上左臂，量出來的數值「舒張壓126、收縮壓76」—正常；重點是，我已經好幾天沒服用「Diovan/ Suzin」了。總之，「外離相為禪、內不亂為定」(壇經‧坐禪品) 俗人外迷著相，內迷著空，唯有離相離空，則內外不迷，才有空間體會「自然」。希望自己能夠真的「學會半途而廢」，凡事順其自然—最好也學會睡到自然醒，那可能真的就能朝徹/見獨/坐忘/攖寧→乘雲氣，騎日月，而遊乎四海之外。